第三章

收了最后的星，已天光熹微。

润玉的控制已是强弩之末，润月只觉浑身脱力，踉跄一步，被邝露扶住。心中一动，润月抚上心口，他，在这里？用了灵力去探，指尖微闪，润月捏出一片光华流转的龙鳞。

逆鳞。

“润玉？”润月唤出声，却没听到回应。

如果说，润玉的神识在这逆鳞之中，刚刚强行控制应龙之身作法，此刻他的情况怕不会太好……

还好邝露已跟着夜神值夜数年，了解基础程序。在她的指引下，润月与昂日星君交了班，便赶忙回了璇玑宫，吩咐邝露取来些星宿排布的书籍，便将自己关在寢殿里。

润玉如此紧张布星之事，魂不附体，也要强夺身体控制权，亲自挂星，不知代价几何。

看来黄道十二宫这种凑和事儿的西方排布是不行的，在其位谋其政，润月既然暂时做了润玉，恶补东方星宿知识还是必须的。

至于润玉……润月看看那明明灭灭的虚像，叹一口气。

一回来，润月便集中精神，努力给逆鳞灌注了一些灵力，才现出一点润玉的形影，却是双目紧闭，毫无意识。此身非我，输送灵力毕竟不得其法，也不知他几时能醒来。

看一眼，愧疚。

再看一眼，还是愧疚。

唉，好好背书画星星吧。

“你……是谁？”

润月本来在念念叨叨地默写星星排列，听见声音抬眼：“润玉？你醒了。”扔了笔，奔到他面前。

“我……我可能已经死了。对不起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占了你的身体，你拿回去吧。”润月展开手臂，像是要拥抱润玉。

润玉像是要后退，但他附在逆鳞上，并不能动。看眼前人闭着眼，抿着唇，决心引颈就戮的样子，润玉竟淡淡笑了：“你说你已经死了，魂魄便无处可回了，你又怎么办呢？”

润月睁眼：“这身体本来就是你的，理应物归原主。我……我没关系的。”

“虽然不舍亲友，但我活着的时候，用尽全力地活了。哭过，笑过；爱过，也被爱过；为梦想努力过，有成，也有败；上过天，下过海，也看过各处的风景……所以，虽然二十多年有些短暂……但想来也没什么遗憾的。生死有命嘛。”

润月长呼一口气，笑着说：“况且我还来到了这儿，看见了你，看见了你挂起的星星。这样的魔法我一辈子都没见过，这一日一夜，已经是从死神那儿偷来的福利了。”

死神？是在说冥王吗？

润玉沉默地看了“润玉”一会儿。虽然，那是他的脸，可他从未那样笑过。眼前的“润玉”，一介凡人，面对死亡，竟笑得那样真诚，那样惊喜，那样……满足。

“你的一生，听起来很美好。”润玉微笑。

“嗯。”润月笑着点点头，又张开双手，“喏，还给你。”

“你从……‘死神’那里，偷来的怕是不止一日一夜呢。”润玉缓缓开口，“我已探过，不知为何，你的魂魄与我真身完全融合，无法拆分。我那日经脉逆行，走火入魔，神识离体，再返回时，身体却已被你占据，而我这正主竟争夺不得，只能暂且寄居在这龙鳞上。”

润月愣愣地盯着他，迷茫地眨眼：“啊？”

“我还未寻得回归本体之法，你怕是要受累，多做几日润玉了。”

展开的双手慢慢回落，润月看向润玉：“今日我心无牵挂，是死是活，不过一句话的事。可……等你找到回归之法，我若……心里有了新的牵挂，不愿赴死，你会让我魂飞魄散吗？”

润玉很安静，半晌，才开口道：“这是应龙之身，你只是一个凡人。我……会让你重入轮回，世世美满。”

“润玉果然是个慈悲的神。可是，若在天界有了牵挂，再入轮回，生生世世难见天人，怎能美满？”润月轻笑。

润玉一时无言。

“你还是快些找到回归之法吧……叫我来不及心生牵挂，一了百了，方是慈悲。”润月收回看向他的目光，轻叹道。

润月继续捧书研究星宿去了，过了一会，才想起润玉，抬头，他还立在那里。

润月奇怪道：“润玉？你还站在那儿干嘛，不去图书馆之类的找找把我撵出去的奇门禁术吗？逝者如斯夫，不舍昼夜啊……”

润玉无奈道：“我……此刻只是元神附在逆鳞上，并无形体。”

润月眨眨眼，对哦，没有身体怎么走动，怎么翻书？“那你怎么找回归之法呢？”

“你将逆鳞带在身边，你所见，便是我所见了。”

“让我去翻书，找驱逐自己魂魄的方法？你就不怕我拖上几万年？”润月被他逗笑了，拿起手中书晃晃，“况且，你们天界用的字体对我来说真的很难懂，靠我来找，也太没有效率了。”

润月无奈地笑。

“对了，草木山石不是都能成精么，龙鳞这样神奇的东西，应该也可以修炼人身吧。”

“没那么简单。龙鳞虽有神力，却也是死物，要修出形体，怕是需要千百年。”

“修炼……你肯定会的啊。还有，你快教教我，怎样输送灵力。”润月捧起逆鳞，“我之前给它注入了一点灵力，就能看见你了，再多放一些灵力，你就能快些化形吧？你就能自己去翻书，你这样聪明，找起来快多了。”

润玉看了他半晌：“你真是我见过的第一个积极寻死的人。”

润月笑笑，不置可否。

有了润玉从旁指点，传送灵力便顺畅许多。

应龙的灵力是冰蓝的，闪着光，缓缓注入鳞片中。

“润玉还不知，如何称呼足下。”润玉问道。

“润玉啊……”润月叹了口气，一边输送灵力，一边缓缓地开口：“在我小的时候，有一回，家里买了两只鸽子，是要等到月末，带去给祖母煲汤补身子的。我娘让我喂鸽子，我还是小孩心性，就给它们都起了名字……一个叫小白，一个叫小灰。可是我娘发现后，训了我，还罚我站了半个时辰。”

“她说，不要给它们起名字。鸽子，是养来杀的。起了名字，喂鸽子的时候便带了感情……”润月抬眼看他，“等到杀鸽子的那天，你会难过的。”

润玉目光深沉。

“我占着这身体一日，便要替你做一日夜神。我谁也不是，只能是你。”润月笑着，“润玉便称我夜神吧。”

“夜神？”润玉眉梢轻挑，他抬手，明知触不到那人，“不留名，是给我的慈悲？”

“二十几年了，我还记得那两个名字，小白，小灰。”

润月收了灵力，捡起鳞片，兜入心口：“仙生漫长，令润玉难过的名字，不必再多一个了。”

第四章

“那邝露……”润玉的声音响起。

“邝露不会背叛，润玉不必担忧。”夜神埋头星宿图集中。

六界之大，却唯有邝露可以一信吧。

“夜神好像对邝露仙子十分上心……以至形影不离？”

嗯……虽然润玉传授了腾云之法，润月还是有些忐忑，所以不管去哪，总要带着邝露……至少，要是飞着飞着坠下去了，还指望她捞他呢。

夜神扔下图集，走到镜前，看着镜中人，笑了：“润玉，我不喜欢女人。不会坏了你的清誉。”

美啊。

笑起来更美了。

伸手去触镜中人的眉眼，指尖戳在镜面上。

润玉不知，占了他身体的游魂，曾是个女子。如今恨不能日日对镜赏美，哪有女子能入得这位眼中？

这些日子，润月勤勤恳恳背书默写，将东方星宿都记了下来。布星之时，只需润玉从旁指点，终于有些夜神的样子了。他却过得并不舒心，没办法，天界“大殿下”舒心的日子从来难得。

不过来了几日，便受了不少冷眼与轻慢。

润月作为家中独女，聪明美丽品学兼优，从来到哪都是众星捧月，哪曾得过如此冷遇。

明知润玉的身份，早有了心理准备时空神玉，却仍旧不爽。然而顶着润玉的脸，又不能显出一丝不悦，只能假装风轻云淡。微笑，微笑，再微笑。

润玉，这几千年，你就是这样过的？

“家宴。”夜神淡淡笑着，轻轻重复仙侍的话。吸气，呼气，嗯，要微笑：“那润玉先告辞了，还请仙使将此物交还叔父。”

替润玉来姻缘府还红线，好嘛，月下仙人去赴宴了。

天帝天后的家宴。

真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啊。

至于这个庶子，当然不算家人，不配去赴家宴。

维持着风轻云淡的微笑，与路上的仙人们点头致意，终于回到了璇玑宫。进殿，关门。笑意早已不见。

柜子？花盆？茶杯？

不，动静太大。

巡视一圈，润月选择抱起枕头，狠狠摔在地上。不解气，再捡起来摔一次。

“这些日子，委屈夜神了。”润玉现出形来。

委屈吗？我有什么委屈？那天帝不是我爹，月下仙人也不是我的叔父，他们又不是我的家人。我不委屈。

看向他，润玉润玉，谦谦君子，温润如玉。

一年三百六十日，风霜刀剑严相逼。笑着接了这刀，吞了这剑，才炼就这温润如玉。

“是我失态了。”夜神垂眸，捡起地上的枕头，拍拍整齐，安然放回原处，“润玉，我会做得更好的。”

第五章

润玉觉得夜神有些奇怪。虽然身体被他人占据、自己只能暂居逆鳞的状况本身就很怪了，但夜神这个人，真的有些不寻常啊。

夜神非常喜欢照镜子。

有时看着镜子，就会自顾自地笑起来。

夜神不太会穿脱衣服，总是胡乱套上两件便要出门，有时连穿反了也不知道，就寝时又随便扒掉，有时解不开被他自己系成死结的衣带，就干脆和衣而眠。忍受了一段时间，实在是看不下去了。

虽然遭到了口头拒绝，润玉还是决定接手，每日控制夜神的身体，帮他打理好衣衫发髻。就寝前，润玉也会控制夜神的双手，帮他解开衣带，换上寝衣。

夜神却毫不领情，总是面红耳赤地威胁叫嚣：“润玉，你要是再脱我衣服，明天我就把逆鳞从临渊台扔下去。”

要是真把逆鳞毁了，夜神真能占着应龙之身，千年万年地活下去了，可哪天也没见他真的动手。

都是男人，不知夜神有什么好别扭的。

况且，那本来就是润玉的身体啊。

更怪的是，夜神似乎很了解润玉。

除了操控法术、述职交班时需要润玉从旁指点，他的行为仪态，待人处事，都仿佛是与润玉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。甚至他在人前的言语应答，也正合润玉之意。

若说是他模仿能力超群，也得要见过润玉如何行事才行。可他，仿佛从一开始，心中便有个早已熟知的润玉，事事不需指点，便能依照那模板应对。

风轻云淡，温润如玉。

若不知夜神只是个凡人，润玉都快以为那就是真的自己了。

不过，只是人前罢了。

寒潭月影，却被哗啦搅散。“哇！”夜神发出惊叹。溅起水花，喷湿了夜神，也湿了龙鳞。

“好了。”润玉的声音响起，语气似有不悦。

他强行控制了夜神，收回龙尾。

“润玉，这是你的身体，我自当做你的傀儡，平日里你让我往东，我何曾往西。可是，润玉也该给我放放假啊。此处又无旁人，连泡泡尾巴也不行吗？”夜神似有委屈。

润玉不语。

夜神趁他收回了控制，悄咪咪地伸手，将龙鳞捏了出来，放在岸边，自己却飞身跳进星潭，现了应龙真身。

银龙戏水。润玉被逆鳞所困，只能在潭边看着夜神折腾。

“哈！”夜神半身出水，畅快欢呼。

半身龙尾还在水中游走翻搅，月华粼粼，夜神看得呆了。“润玉，你的龙身太美了。”夜神不禁伸手去抚龙尾，虽说……现在也是自己的尾巴，可是真是太美了啊。

这一幕，映在润玉眼中，却有些异样。

那明明是自己的脸，自己的龙尾。可看着淋漓湿透的夜神，还有那缠绕着他，盘旋收紧的龙尾，润玉却忽觉脸热心惊——虽然，他并无形体，不会脸红，也没有心跳。

“咳，不像样。”

自从无意间解锁了应龙真身，润月简直是沉迷其中，连镜子都照得少了，隔三差五便跑到寒潭泡尾巴。

润玉也拦不住，总不能每次都强夺控制，把夜神送回宫吧。再说，以逆鳞之力控制应龙之身，不能过久，否则损耗太大，润玉连维持元神清醒都难。

便只能随夜神去了。

夜神好像是真的喜欢龙尾啊。无人之时，总爱现出龙尾来，有时抱着尾巴便睡着了。

久了，润玉好像也没那么讨厌自己的真身了。

只是他不明白，夜神究竟是怎样学会转变龙身的？夜神第一次现出真身，好像是在七政殿，那日，龙尾毫无征兆便出现了。

当然，毫无征兆，只是润玉的视角。

那一日，夜神正对着润玉的字帖临摹，眼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自己执笔的手上。指尖微红，青葱缓转，晧腕凝雪，鲛珠莹润，唉，这样的手啊。

想着这双手，日日夜夜，被润玉操控，解开自己的衣带，退去层层衣衫，游走间不经意地触碰。夜神的呼吸轻缓下来，如果，如果这手……

察觉一丝异样，低头去瞧，身下竟现出粼粼的龙尾来。

“咳……”润月有些不好意思地咬唇时空神玉，赶紧驱散了脑中的旖旎画面。

所谓情动而现尾，原来……是这样。好在没人看见。

除了……润玉。

将逆鳞带在身边，你所见便是我所见，他这样说过。

“嗯……润玉，尾巴出来了。”夜神轻声求助，抬手扶腮，挡去两颊的红云。尾尖忐忑地卷起，轻点地面。

润玉传授了恢复人身的口诀，此事便再也没有提起过。

夜神沉迷龙尾，润玉是这样以为的。他大概猜不到，这龙尾因何日日现身。

夜神每天都会攀上自恋的新高峰。

这样不健康。

唉，可是忍不住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