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成祖朱棣，得到天下后，厌恶靖难之役忠于建文帝的大臣，诛戮延及十族，一时之间，海内外惊悚疑惧，盗贼趁机蜂拥而起，成祖私下深以为患。曾密派爪牙心腹侦察四方，又手书诏令封疆大吏，随时剿抚兼施，允许便宜行事。成祖的英明睿断，很多史籍未曾记载。我（作者）儿时曾听村野老人说，成祖起初定鼎燕京，山东巡抚某公入朝觐见，辞别之时，成祖赐画一幅。某公回任展卷审视，见画上大海汪洋，重峦叠嶂，中有楼阁，像是宫殿。并无题词落款署名。某公从早到晚思索画中深意，忽然有所领悟。他麾下有位游击将军，短小精悍，素来非常机警。

某公召之前来，屏退左右，另取一张纸仿照画卷临摹一幅交给他，“这其中有绿林豪杰，访察要属实确切。你给我带活的回来，宜保密宜尽快，事情办成，本抚不吝重赏。否则，不要回来了！”某公素来号令森严，游击不敢推辞，仓促怀揣画卷回家，泣别妻儿。来到登莱，只身飘洋出海，听任洋流漫无目的的飘荡。适逢飓风，小船被吹至一座山下停靠，游击下船裹着干粮上山，想一探究竟。徒步不久，见前山树木参天蔽日，其中隐隐有楼阁，情势和画卷中描绘的略像。疾行十几里，来到那处地方，但见一座宫殿拔地而起，巍然耸立，类似王者居所。

门外白石铺地，纤尘不染。壮汉数十上百人，纵跃击刺，气象强悍勇猛。瞥见游击，叱问从何而来，其中一人喝道：“无须多言，只管将他押去请夫人处置。”于是用绳索反绑其手，驱赶他进入四重门内，里面是各式各样的亭台楼阁。游击惴惴不安不知何处，自忖将身死异域，索性也就毫不畏惧了。很快，响起呵殿的呐喊声，传出话来说夫人升殿，命令将游击带入问话。又进一重门，大殿左右武士数十人，个个身披甲胄，佩戴刀剑，屏息侍立。上面端坐一位女子，年纪二十开外，珠冠绣袍，姿色娇艳。她叱问道：“哪来的奸细，胆敢冒犯秘境！你有几个脑袋？难道不怕死吗？”

游击伏地泣说自己只是一个客商，遭遇风暴坐船倾覆，无意误犯，罪该万死。女子又问他籍贯姓氏，游击自称是山西人。女子喜道：“我也是山西人，与你有同乡之谊，这应当是天意吧。”命左右松绑，给他更衣，赐给饮食，“请在此小住几日，等主人前来，再设法送你回去。”游击顿首拜谢。左右引他来到客房，供给之物非常精美。惟见众人行踪诡秘，无从查探端倪，不时犹疑惊惧，未知吉凶如何。某晚，漏下二更，刚要就枕，忽然两个丫鬟秉烛叩门，传达夫人之命，招游击进入内室。夫人蹙眉危坐，游击屈膝想要参拜，夫人急忙制止，并赐座一旁。夫人问道：“你可知这是哪里，此间主人又是什么样的人？”游击答道：“不知。”夫人解释道：“主人某甲，本是海盗首领。这座山名叫有外山，百姓大多穴地而居，房舍很少。

”这里物产富饶，家家户户自给自足，向来没有统辖归属。主人近来以武力相威胁，令他们每年缴纳赋税。这座山纵横四万余里，主人的宫室共三十二处，每处或一年来一两次，或两年来一次。主人起初的名号是有外山主，近来改称有外山王，他孔武有力，可日行二千多里；明察秋毫，人虽不在此，但此间之事，纤毫毕知，就说你这次前来，他也应当早就知道了。”因而问他究竟所为何事而来，但请直言，千万不要隐瞒。游击窥测夫人没有恶意，于是坦诚相告。夫人叹道：“我家住大同城，父亲富有百万之资。因春日郊游，被主人飞劫到此。今年二十七，已历经十一个寒暑了。他日你回中原，能代我向父母捎句话，则感激不尽，没齿难忘了。”游击起身道：“倘若能托夫人的洪福庇护，万一生还，岂敢不从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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夫人说道：“主人离此一年有余，默计时日，很快将至。你面见时须实言相告。主人崇尚质朴，若稍涉虚妄，一旦他察觉隐情，则不免粉身碎骨。切记莫忘。”嘱咐之后，仍命先前两个丫鬟送他回房安歇。不久，西南风大作，闻众人喧哗道：“大王即将来到。”大概有外山王制有铁甲一副，能抵御各种兵器，上面缀饰一百零八颗铁铃，名唤“铁铃甲”。每次披甲顺风凌空而行，五十里即闻铃声，让人预先知道有所准备。每个铁铃重十二两，摘之击打敌人，百步之外，例无虚发，可谓绝技。这时天色微暗，新月东升。游击伏身暗处窥探，见铺毡挂幔，燃列灯烛，夫人盛妆华服，率众环跪门外。

但闻空际铃声琅琅，自远渐近，大约二刻后，一个壮健魁梧的汉子从空中缓缓降下，紫面虬髯，豹目鸟嘴。脱下铁甲，内着绣裲裆，脚踏吉莫靴，仗剑昂然环视大家，微微颔首。夫人率众环拜欢呼，簇拥大王入内。殿上鼓乐喧腾，摆筵设席。某甲上坐，夫人跪献三杯美酒，然后起身坐于左侧陪侍。稍后，厨师呈上蒸猪，某甲拔出佩剑，切肉放在嘴里大嚼。接着徐徐问起别后之事，夫人谨慎答对。某甲又问：“有无远客前来？”夫人答道：“某月某日有某人来此。”某甲笑道：“我早已料到。”立即命游击前来问话。游击来到，只是长长作揖，并不下跪行礼参拜。某甲问道：“你现居何职？”

游击想起夫人对自己的叮嘱，直言回答：“在下忝居游击将军之位，很不称职。”某甲又问：“你来此何干？”游击沉声道：“巡抚某公仰慕大王威名，想一睹您的风采，所以派末将前来致以殷切的情谊。”某甲冷笑道：“此乃燕王朱棣之命，某公怎配知道我的名字？”游击拱手道：“末将实奉某公之令，不知其他。”某甲恐吓道：“你胆量也不弱啊，居然不远千里来此。莫非嫌我的宝剑不锋利？”游击答道：“某公素来号令严明，大王也是知道的。明知违令是死，奉令而来冒犯您的虎威也是死，无非一死。违令死得快；奉令而乞怜于大王，倘若怜悯末将的死罪，肯走一趟，以大王的神威，来去自如，某公又能如之奈何？”

“况且大王若是前去，某公想结交您犹恐不及，岂敢另有图谋？果真这样，则大王不过动动脚趾，而末将便可因此不死。他日余生，都出自大王的恩赐了。惟请大王怜悯！”某甲沉思良久，说道：“你暂且退下，容我仔细考虑一番。”游击拜谢而出。某甲也撤席入内。又过数月，游击见大王不曾提起前事，亦不敢催促，姑且忍耐等候。某日，忽闻某甲大宴宾客，为游击饯行，游击暗自庆幸。很快，使者前来召请，游击大喜，跟从而去。某甲身着冠服，立于东阶，见游击来到，笑执其手，迎入大殿。殿中共设几十张宴席，所谓的三十二个夫人，以及部下谋士武夫，济济云集。某甲一一介绍姓名，游击也一一与之行礼。

游击坐在其中一个席位的客位，某甲坐于主位，其余各席按班环坐。某甲连敬三大杯，对游击说道：“今日为君饯别，须满饮杯中之酒，千万不要推辞。”游击起身称谢，一饮而尽，也连喝三大杯酒回敬。某甲饮罢，掀髯对众人说道：“我忝据此山，十几年了。本想和你们共图大事。如今燕王大致部署妥当，对我的底细早已了如指掌，我还有何指望？那位巡抚大人差遣游击将军来致盛情，这必是燕王在背后指使授命。我已决定和游击走一趟，恐怕再也回不来了。”夫人及部下闻之，都掩面而泣。大家都说：“大王何出此言？以大王神威，即便永据此山，也可悠游自在，快乐逍遥。何必以千金之躯，远涉险阻呢？”

某甲坚定道：“我意已决，既已答应游击，你们无须多言。但与诸位约定：此去如巡抚执礼甚恭还则罢了，否则，我一个月必回，再作别的打算，或者未知鹿死谁手。如果一个月不归，各位夫人悉听自便，所有子女、玉帛，你们可以瓜分；或下海，或入山，各自为计，千万不要瞻前顾后，徒然自讨苦吃！”众人默默相视，不置一词，不欢而散。转天，某甲召游击登船，并告诫大家不要相送。来到船舱，那位山西大同籍的夫人也在。某甲指着夫人对游击说道：“夫人与你同乡，劳烦代为寄语她的父母，对她好生安置。她携带的金银珠宝，一生吃用不尽。”游击暂且随口答应。

问某甲共有几个孩子，某甲答道：“诸位夫人有的尚未亲近所以不能怀孕，如今怀孕的只有八人，然而我尚且自顾不暇，谈何抚恤后代。你又何必多此一问呢？”游击深深感叹他的豁达。因而一起沿途欣赏山川胜境，某甲喟然叹道：“实不相瞒，我起初占据此山，闻燕王违抗朝廷，屡屡想兴一旅之师，前往问罪。既而考虑皇帝出走，神器有主。天下还是姓朱的，仍归一家名下，天命有归，岂是人力所能挽回抗争的呢！”等快到登莱地界，才对游击说道：“不日将要上岸，劳烦你先驰报巡抚某公，须答应我三件事，可以则行，否则就罢了。”

游击请某甲明言，某甲说道：“第一，我登岸后，某公必须率所属文武官员，在郊外五十里迎接；第二，我此去就在巡抚衙门住宿休息，进入官署时，我乘天子诸侯所用车轿，某公骑马作为先导，将官署的大门统统打开，我从皇帝走的中道直入宅门；第三，饮食务必要极其丰盛，每日须择梨园名角演剧，以助酒兴，所需犒赏，不得有半点吝惜。只有这三件事，可以则行，否则便走。”游击欣然领命。上岸后，立即驰报巡抚。不久回复道：“某公闻大王来到，大喜，您约定的三件事，无不惟命是从。”进入衙门后，某公果然执礼甚恭，极尽殷勤。

刚满一个月，某甲忽然对某公说道：“听闻你的几个儿子都不错，请他们出来一见如何？”某公立即让六个儿子出来拜见。某甲一一为他们相面：“这个高贵显要，这个封疆大吏，这个地方长官，这个六部司官，这个三品侍郎。惟独四公子气概不凡，才华出众，所建功勋在您之上。”接着指自己的佩剑说道：“这把剑出自东吴大帝孙权的墓中，是三国时期六剑之一，所谓的‘流星’就是它了。今日将之赠给四公子。”某公代为称谢。某甲对四公子笑道：“今晚和老夫同床而眠，如何？”某公笑道：“童子知道什么，理当让他听候长者的差遣。”这一晚果然让四公子和某甲共寝。

次日一早，某甲起床叫醒四公子：“代我向你父亲道谢。我的事情结束了。”拔出佩剑笑道：“请让我将它赠给你。”于是自刎而死。撒手将宝剑交给公子，头虽断而身躯僵立不倒。四公子大惊，急忙奔告父亲。某公大喜，以礼收殓安葬。具实入京奏报，朱棣大喜，封某公为公爵；游击被破格提拔为总兵，而且授予伯爵。大同籍夫人奉父母之命嫁给游击，封为诰命夫人。后来四公子由翰林出将入相，因征虏有功，封爵国公。其余几个公子所居官职，亦俱如某甲所言。

里乘子点评：昔日永乐年间，鱼台妖妇唐赛儿谋反叛乱，有人借其故事编撰《女仙外史》。稗官野史说这是为靖难之役殉难的诸位忠臣洗雪冤恨，如今再以乡野老人说的有外山王的故事佐证，或许真是事出有因。只是某甲能预知天命所归，甘愿伏剑自裁，让一切篝火狐鸣、妄生非分之念的可笑之辈看到某甲的所作所为，也可以感到心灰意冷、茫然失措了吧！

译自《兰苕馆外史》中【有外山王】一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