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玉霞：我的情感世界｜短篇小说
力匕
短篇小说
我的情感世界
■ 高玉霞
“强子，你去哪去啦？还不快给我滚回来！”我刚把手里的弹弓对准树上那只麻雀，奶奶就喊了一声，麻雀嗖的一声就飞跑了。那只麻雀灰灰的，两只小眼睛滴溜溜乱转，小嘴还有些发黄，脚也是嫩黄色的，看起来很精神，我已经注视了它很久，没想到被奶奶一嗓子给吓跑了。
“奶奶，你赔我小鸟！”我生气地跑回院子，气哼哼地对奶奶嚷着。这已经是奶奶第五次叫我，我想自己玩一会儿，都玩不安生。
“没跑远就好，玩去吧，玩去吧！”奶奶被一堆脏衣服包围着，扬起满是泡沫的手，对我挥了挥，不耐烦地说道。
我知道她手里正搓着我那件鹅黄色毛衣。前几天我和阿虎在门外用泥巴学蒸蒸馍，我们活了好大一块泥巴，软乎乎的。我提议我们蒸花卷，我见奶奶在家里蒸过，一层一层的卷起来，再在中间用刀轧一下，看起来像花儿一样。我们费了很大劲，累得满头大汗，就是做不成。
阿虎说没有油，应该不成型，我去把我家那半壶油提来。结果阿虎倒油的时候，一不小心倒我毛衣上一大片，我们弄好花卷的时候，我的毛衣就变成黑色的了。阿虎的奶奶做饭时，找不到油，知道被我们祸害了，把阿虎摁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，阿虎嗓子都哭哑了。
我知道我和阿虎都是爹不疼妈不爱的人，连奶奶气不顺时都逮着我们撒气。
已经好多天不见阿虎了。奶奶说，阿虎奶奶前几天还气哼哼地在她面前说道：“不知上辈子做了什么孽，娶回来这样一个妖精媳妇，可劲折腾。”奶奶随即附和道：“现在的女人真的全是妖精，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。”我偷偷撇撇嘴，奶奶连话都不会说，她难道忘了她也是女的。不过，我也明白奶奶的意思。
据说阿虎是被他妈偷偷带走了。阿虎的妈也离开家很久了。阿虎家的大门最近一直是铁将军把门，奶奶说他们家要和阿虎的妈打官司，要竭尽全力把阿虎要回来。不懂这些大人是怎么想的，明明谁都嫌我们麻烦，为什么还要装得像爱不够一样，争抢得要死要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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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虎的妈皮肤很白，像奶奶蒸的白面馍一样，她和我妈以前很要好，时不时就来我们家串门，她们一起坐在大门口说话。阿虎的妈说话声音很快，很响，像树上的鸟一样，叽叽喳喳的。不知她们谁说了句有点搞笑的话，两个人就一起哈哈大笑，房顶上的枯叶都被震得扑簌簌往下掉。把正在门口玩耍地我和阿虎弄得莫名其妙，齐刷刷地扭过头看她们。瞅我们惊诧的样子，她们又一起笑着说：“看这俩孩子的傻样儿。”
傻，她们才傻呢！
我妈先在城里找了工作，随后阿虎的妈也去了。她们有了工作，好像变成了城里人，身上的衣裳一天换几遍，看着一天比一天洋气，身上也变得香喷喷的。我和阿虎就在一起争论过，我说我妈最香。阿虎说，才不是呢，我妈才是最香的。有一次她们又在门口说话的时候，我和阿虎就悄悄地凑过去使劲嗅了嗅，就是谁也没有分辨出来她们谁最香，我和阿虎也就不争了，就算我们都赢了。
树上又落了几只鸟，叽叽喳喳地叫着，两只大的，一只小的，都是白肚皮，黑尾巴。两只大鸟在树枝上跳来跳去，很高兴地样子。那只小鸟望着它们，一双小脚紧紧抓着树干。我看出来了，那两只大鸟是那只小鸟的爸爸妈妈，它们小心翼翼地守护着，深怕那只小鸟摔着碰着了。我望着望着，就有些羡慕那只小鸟了。再看看那只小鸟妈妈，也是灰不拉几的不漂亮，看来还是不打扮好，我妈就是学会打扮后变得不像我妈了。
汪汪，一声狗叫声从院子里传过来，大黄夹着尾巴窜了过来，眼睛不甘心地往后瞄着，应该是又被奶奶打了。树上的鸟受了惊吓，扑闪着翅膀又飞走了，我看见那只小鸟飞起来摇摇晃晃的，两只大鸟寸步不离地在那只小鸟身后护卫着，多么幸福的一家三口，我的目光痴痴地追随着它们。
大黄跑到我身边，蹭着我的腿，嘴里叽哝着，很委屈地样子。我伸手摸了摸它的头，抬起头又看小鸟时，连鸟的影子也看不到了。大黄真是捣乱，吓得我可爱的小鸟也不见了，害我到哪里找。我有些气不打一处来，对着大黄身上也狠狠地踹了两脚，大黄呜呜地叫着，夹着尾巴又逃回了院子里。
“强子，你没事吧？”院子里又传来奶奶的呼唤。烦死了，可又不得不吭，奶奶最近脾气很坏，大黄和我都没少被她揍过，所以不能和她硬碰硬。
“没事！”我不耐烦地大声回应着。
我知道，自从阿虎被他妈拉走后，奶奶的心也揪了起来，从不允许我离开她的视线，她一定有点害怕，怕我妈哪一天发了神经，把我抢走了。我估计她是多虑了，我妈已经走了一年多了，一点音信都没有，肯定早就把我忘了。说实话，我现在脑子了都想不起来我妈长什么样子了。
记得我妈刚走时，我在一个抽屉里扒出一张相片，那是我妈站在一棵花树旁边照的。我记得，相片上花开得红艳艳的，我妈也笑得红艳艳的，和花站在一起，她身上都映红了。自从我妈走后，她的许多照片都不见了，我如获至宝地跑到卧室里，偷偷地看照片上的妈妈。妈妈纤细的手搭在花树上，眼睛笑眯眯地望着我，我的心里不觉荡起一波又一波的暖意，眼角都潮了。
忽然，一只手从后面把我手里的照片抢去了。我忙扭头一看，原来是爸爸。我急慌慌地嚷道：“爸爸，你给我，那是我妈妈的照片。”爸爸嘴里喷着酒气，眼睛瞪得圆圆的，看起来有些凶。我又哀求道：“爸爸，把照片还给我吧! ”爸爸推搡了我一下，嘴里说道：“去，去，去，别烦我！”随后，我看见他把那张照片用打火机点燃了，妈妈洁白的裙子变成了金黄色，又卷起来了，她竟然还在傻傻地笑。我拼命地扑过去，大声叫道：“我要妈妈！你还我妈妈！”爸爸一只手忽然把我提溜了起来，重重地对我吼道：“你没有妈妈啦！记住，你妈妈她已经死啦！”
自从妈妈走后，爸爸没事就喝酒，喝酒的样子很吓人，我有些害怕。我知道爸爸在说谎，我妈没有死，她是跟张叔叔走了。
大人的事有时候我真搞不懂，就说我妈吧！
我爸的个子长得高，我妈说长得像电线杆子一样，说个话都像在云彩眼里飘过来的。我爸的眼长得大，双眼皮一层一层的，我妈说眼小里头明，眼大无神也是白搭。我说人家都说我长得像我爸，我妈就把我抱起来，在我的脸上使劲嘬了一口，笑嘻嘻地说道，我儿子长得最帅了。
张叔个子不高，腰和我家水缸差不多，脸大眼睛小，笑的时候，眼眯成一道缝儿，估计蚊子腿伸进去都能给它夹断了。张叔最大的特点是他的嘴特别大，说话时唾沫星子翻飞，像下小雾雨一样，和他面对面说几句话，一会儿脸上保准湿漉漉的。论长相我是看不上张叔，也不知我妈咋想的，会喜欢上他。
不过，张叔特别喜欢我，已经送我好几次玩具了，我那个全自动驳壳机枪也是张叔送给我的，发射起来嘚嘚嘚火星子乱溅，就像八路军打小鬼子时威武，把阿虎馋得眼睛都长出钩子了。我妈对我说，回家可别说是张叔买给你的，就说是妈妈买的，要不以后就再也不带你出来玩了。
我哪有那么傻，张叔给我买过汉堡，买过肯德基，甜筒……这些我爸就没有领我吃过，还说骗我说是垃圾食品一定要远离。哼，我知道他就是可惜钱，奶奶总是念叨花钱上要细水长流啦，过日子要精打细算啦，一文钱有时难倒英雄汉啦，这些老经算是被我爸全吸收了。都不知道现在是啥年代了，还整天板着那老皇历，都快变成老古董了。
张叔可不会那样。张叔好几次都眯着小眼睛对我说，强子，还想吃啥，尽管给叔叔说，想吃咱就买，可不能让咱这小帅哥受委屈了。虽说张叔叔长的不好，但他说的话还是蛮入耳的。特别是说这些话时，张叔脖子里那条粗链子，金光闪闪的。妈妈望望他的脸，又望望他脖子里的那条链子，眼里奇光异彩的，像我爸在电视里看见张惠妹一样。
不过有一次我烦透张叔了。那一次在游乐园，我在蹦蹦床上玩。蹦床上那个奥特曼手里举个变身器，威风凛凛地站在蹦床中央。我忽然想要挑战一下自己的能力，骑到奥特曼身上去。就在我刚刚抱住奥特曼的臂膀时，一个男孩子从后边故意推了我一下，我把不住劲往前一冲，身子就弹到了蹦床的边沿。吓死我了，紧要关头，我急中生智抓住蹦床的一角，用力往上一挺身子才没有被甩出去。就在我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准备站起来时，忽然发现了一个让我震惊地秘密，在蹦床的后边，张叔正搂着我妈，做的全是电视上奶奶常唠叨的那些没羞没臊地事。
这让我对他的好印象一笔勾销。我甚至想着我那把枪如果是真的，那我就扛着它把张叔叔赶跑，如果他还不听，我就准备发射，嗖嗖嗖，一梭子弹飞出去，他的脸绝对会吓绿了，最后狼狈地屁滚尿流就跑走了。只是可惜我那把枪是假的，不过我再也不想看见张叔叔了。从那次以后，我真的没有再跟我妈一起出去过。
“强子啊，阿虎回来了。”奶奶对着正百无聊赖看电视的我说道。“真哩？”我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，兴奋地问。“骗你，你还给我个啥报酬？”奶奶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，扭头又出去了。
这真是好消息，我提拉着鞋子跑出去，站在阿虎的大门口，把手卷成喇叭状，大声喊：“阿虎，阿虎，阿虎！”声音撞在他家大门上，又扩展到阿虎家门前的两棵大杨树上，最后从院墙上飘了过去。
说实话，这些天没和阿虎在一起真是太无趣了，感觉哪哪都生锈了。整天就是从家里溜到门口，再从门口溜回家里。门口那棵树上，连鸟也不愿意来了，只剩下树叶无聊地刷啦啦响。大黄也懒懒地卧在狗窝里，闭着眼睛打瞌睡。奶奶兀自唠叨着，兔崽子，整天在我眼前晃，晃得我的头都是晕的。什么事都赖我，以前她就有头晕病的。
一个身影一晃，阿虎楼上窗户上探出一个大脑袋，“强子，等我一会儿，我马上下来！”三分钟不到，阿虎就呼哧呼哧地跑了出来。哎呀，我要不是阿虎的好朋友，真的就认不出他是谁了。白毛衣，黑裤子，屁股上还有猫猫兔兜兜。
“想死你了，强子！”阿虎上来就给我来了一个电视上联合国首脑会见时的大拥抱，脸上挂着太阳的色彩，嘴里还露出了他的两个大板牙，这和平时那个破衣烂褂，鼻涕两桶的阿虎真不一样，拽得都不像他了。
“给，吃吧，我妈给我买的。”阿虎手掌里出现了几个包裹着的小白兔奶糖，说话声音里都有糖的味道。
“切，我家还有一大罐呢。”我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，把涌上喉咙的唾液咽下去。其实我家真的有一大罐糖，只不过还没有打开过。
那一次爸爸带我上街，路过一个商店的时候，我就看见玻璃橱窗上摆着一大盒奶糖，我扭过头去看。爸爸的身后像长了眼睛一样，电车嗤地一声站住了，“是不是想吃那个糖了？那你站着等我，我去给你买。”我刚要说好，忽然发现爸爸身上那件淡蓝色衬衫，肩膀和后背上白了，薄薄的，爸爸晒得快变成酱色的皮肤简直要把衬衫撑破了。
我记得妈妈没离开家时我曾经看过一张相片，爸爸当时就是穿得这件淡蓝色衬衫，那时候这件衣服清新得像蓝天一样。爸爸最上面的一个扣子敞开着，衬衣的下摆束在裤腰里，看起来挺拔帅气。妈妈穿着一身红，像团火一样站在他身边，两个人的眉眼里全是笑意，看着都让人羡慕。可看看现在，我摇摇头，对爸爸说，我不喜欢吃奶糖了。
那你想吃啥？你过去自己选。
啥也不想吃。
爸爸好像觉察出什么，伸手摸了摸我的头，没有再说话，骑上车带着我就走了。停了两天，爸爸没吭声就给我买回了一大罐奶糖，隔着糖罐我都能闻见甜甜的奶香味。不过我想起我妈也最喜欢吃这种奶糖，所以一直就没舍得吃，还在那儿保存着。
爸爸整天在工地上给别人盖房子，说他们盖的房子多漂亮多漂亮，有多少都已经住人了。我忍不住问他，啥时候给咱家也盖个新房子，爸爸猛地一愣，停了一会儿说，放心吧，爸给人家盖房子，就是为了咱家早一天也住进新房子。
我相信他，我想，有新房子了我妈也就会回来了吧！
“强子，我妈回来了。”
“谁？”我没听清楚，又问了一遍。
“我妈回来了。”
“你妈不是和你爸离婚了吗？”我想起奶奶曾经说过的话。
“没，我妈说她还是舍不得我。”怪不得阿虎穿得簇新，一脸喜色，原来是这样。我艳羡地望着阿虎，感觉他和平时不一样的地方太多了，忽然心里有些酸溜溜的。
我撇下阿虎头也不回地往家跑，身后传来阿虎的喊声，“强子，强子，你别走，我们还一起玩吧！”
我撞开大门回家的时候，爸爸也回来了。今天晴天，爸爸脸上也是阳光灿烂的，最近不知为什么，他好像越来越高兴了，望着我的时候，眼角不由自主就弯了。虽然也好久没有见到爸爸了，我还是闷着头直接冲进了卧室，咣当一声把门关上了。
“强子，看爸爸给你买什么了，你喜欢的装甲车！”
我拉起被子蒙在了脸上，“不看，不看！”
“你别理他，不知道今天又抽什么风呢！”奶奶没好气地说道。
“起来吧，爸爸给你说个事，你一定会高兴的。你不是想住新房子吗？咱们已经有新房子了，你一定也很高兴。我还特意给你买了装甲车呢！”一只大手伸进被子里，寻找着我的痒痒肉。
我忽地坐起来，兴奋地揉着眼睛问：“有新房子了，那是不是我妈也快要回来了？”
屋里一片静寂，空气好像一瞬间也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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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玉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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