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场大雪，落在菖蒲盖草原，是半夜下的。

驹驰坝的亿万枯草，也就等到了半夜。它们知道，大雪有信，会一举覆灭它们根下的虫卵。它们感激，大雪有情，将滋养它们来年返青。白马将在它们身上迎风长啸。儿童会来它们身上打滚，放五彩缤纷的风筝。他们的笑声和它们一样青葱，茂密。

还有一个诗人也等到了半夜。他住在临崖酒店的一座星空木屋里。他睁大眼睛数着落在玻璃屋顶的雪花。数到九十九朵的时候，他开始写诗了。半夜的雪声，都落在了宣纸上。

这里山高风急。雪似乎比别处的更白，更冷，更无暇。诗人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放轻了，仿佛重一点，玻璃屋顶的雪花就化了。雪，给他带来一种心灵的疼痛感。但是它美，诗人疼得很幸福。

第二场大雪，落在花田乡何家岩村，是早晨下的。

这场大雪，整整下了一天。村里的一户人家，围着火铺而坐。干透了的柏木、青冈木、楠竹，吐着熊熊的火焰，不时爆出噼啪声。农夫修犁铧，农妇织苗绣，女儿做作业，儿子玩粽叶编的蛐蛐。红炭煨着红薯，散发着诱人的焦香。再过一会，一家人的嘴巴上都将涂上一片一片的黑釉。炖着腊排骨和白萝卜的鼎罐，也在咕咕作响。一缕缕烟火气，像是一个个逗号，让一家人不时地停下来，站起身，伸伸腰，深深地吸几口香气。

农夫来到村口，放眼望去。万亩梯田被仔仔细细地盖上了棉被。没有一寸土地是漏风的。这让他安心。今年夏天，“何家岩云稻米”项目上马了，6.6万平方米稻田被搬上“云端”，让人认养。天南海北的有机大米爱好者，成为了“云农场主”。农夫从梯田里抓了把雪嚼了嚼，有点甜。

这时天黑了，村子里的灯火都亮了起来，仿佛是花田睁开了几百只眼睛，和农夫一起欣赏一幅“雪夜诗意图”。他赶紧打开了手机，和认养自家稻田的客户视频通话。大雪一瞬间，就落到了三千里之外。

第三场大雪，落在桃花源，是上午下的。

山鸟睡起了懒觉，树枝却在风中吱吱呀呀地和雪花打招呼。青山开始慢慢地披上白纱，很古典，很害羞。一个摄影家伫立在美池边。

雪下着下着，就下成了一场电影。那也是一个大雪天，他站在大学图书馆门口。平时，要排老长的队。这天，只有他一个人。门老不开。他走进馆前的桃林里去看风景。美的事物，会让人忘记时间。

这片桃林，全是白碧桃，花朵洁白。下雪时，让人以为是桃花开了。而桃花开时，让人以为是下雪了。他正看得呆，一个披着白围巾的女生，也来了。两人四目相对，异口同声：“你也来看雪。”雪停了，图书馆的门开了，他们散了，再也没见过面。一句“你也来看雪”，是一部短暂的浪漫史，也是一部漫长的青春史。

这位摄影家知道桃花源里有白碧桃吗？他是因为这个，才每逢大雪天、桃花季都必来桃花源吗？

第四场大雪，落在泡木，是傍晚下的。

泡木是一个藏在圆梁山脉褶皱里的山村。它本来就离云很近。而这个傍晚，密布的彤云几乎压到了吊脚楼的飞檐上。大雪开始铺天盖地落下时，小说家正在焖高山土豆。

展开全文

小说家知道来年二三月，雪水会逆流到树和草的花朵里，成为花粉的一部分。四五月时，百万蜜蜂将一身金黄，蜜囊鼓鼓，穿梭在山民屋后的千百个蜂箱里。到11月，百花蜜就上市了。它，清甜中带着微苦，有淡淡的野花香，闪着琥珀色的光芒，是城里人的心头好。

雪还会下在大青蛇的洞口。小说家爬山越岭走访村民，常在山路上与它相遇。两者各让一步，相安无事。大青蛇浑身闪着冷光，带着雪水的气息，是大山的娇女。他把它请到了好几首诗里。雪以平等的心，对待万物，既下在梅花上，也下在蛇的洞口。作家的笔也一样。

雪下到一寸厚时，高山土豆已香气扑鼻。咬上一口，软糯鲜美。再拌上一勺百花蜜，甜到心口了。这让他想起了童年，也想起了在泡木驻村的几百个日日夜夜。

小说家把泡木当作第二故乡。山民说到他，声音比百花蜜还甜。他做了很多暖心事。比如，抖音直播卖泡木高山土豆。再比如，邀请作家来泡木助力乡村振兴。今年夏天，他的一句“天上大月亮，地上小凉风”，引得很多作家来泡木寻觅一潭清凉。泡木的月亮，比山下的更硕大。月光被山风吹拂，在人身上晃动着，清凉到骨。大家纷纷感叹，泡木的月光，有一种雪意，该有一个“泡木避暑山庄”。

第五场大雪，落在龚滩古镇，也是半夜下的。

雪落在乌江里，也落在一位画家的梦境里。梦中，她在不断轻盈，不断透明。第二天一大早，她就将瓦上的雪，收集在一个白瓷坛中。时间会让这些雪，变成茶叶的佳偶。

门外巷子里，儿童们的雪仗正打得酣。他们头上热气腾腾，而双手、鼻子、耳朵冷得通红。雪好看，好吃，好玩，可捉弄伙伴，可写在作文里。这些他们自然喜欢，就是雪的冷，他们也喜欢。他们是懂得爱的：爱是爱它的全部。爱雪的美的同时，也要爱雪的冷。

这位画家和儿童心心相印。她开的民宿里，有一间客房的墙上就涂鸦了这样一段话：爱一个人，不能只爱她的酒窝，而嫌弃她的小心眼；不能只爱她的冰雪聪明，而讨厌她的弄巧成拙；不能只爱她的明眸皓齿，而心烦她化妆缓慢、商场试衣百试不厌。

唐人柳宗元垂钓，不钓河鱼，而钓寒江之雪。中午时分，画家来到了乌江边，又来画这样的意境。她第一次来龚滩古镇，恰是一个大雪天。雪中的乌江，把她迷住了。她仿佛看到了唐诗宋词中的自己。她觉得一个人有很多个自己。一个自己，喜欢灯红酒绿；一个自己，喜欢淡淡的菊；还有一个自己，喜欢雪落乌江。她把家从四川搬到了乌江边，开了这个被鲜花包围的民宿。雪落乌江的日子，就是她心灵的节日。

雪一直下到晚饭的时候。画家披着雪，回到自己的民宿，给客人们做红锅羊肉。带皮羊肉，鲜，香，辣，烫。热气腾腾中，大家一会儿就胃暖脸红了。春天在体内，提前到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