别说读书苦，那是你看世界的路——

他不由得想起李陵《答苏武书》：“韦韝毳幕，以御风雨；羶肉酪浆，以充饥渴。举目言笑，谁与为欢？胡地玄冰，边土惨裂，但闻悲风萧条之声。凉秋九月，塞外草衰。夜不能寐，侧耳远听，胡笳互动，牧马悲鸣，吟啸成群，边声四起。晨坐听之，不觉泪下……”没见李陵庙时，牛蒡原想脚踏这块埋葬曾祖父和后曾祖母的土地时，他会热泪夺眶而出，双膝跪倒叩拜，哪知一见被铁丝网包围的李陵庙，墙坍顶漏，破败低小，竟不如刘家锅伙的土地庙壮观。

郭沫若1950年题写的匾额，多年遭到风雨侵蚀，像重病老人脸上又生出大块大块的白癫风。庙门被一座铁香炉堵死。八国联军的老毛子兵，火烧了北京崇文门外蒜市口和尚庙，盗运这座铁香炉回国，不知为何这香炉扔在此处，难道是被汉爹胡娘的李氏族人搬抬到李陵庙？那么，当年这里香火一定十分旺盛。

牛蒡在李陵庙外匆匆一瞥，无意趋前细看，便兴尽而返，掉头而去。没有伤感，没有悲忿，也没有惆怅，只是归国返回刘家锅伙，大病了一场。病后，他的民俗小说越来越表现出浓烈的汉胡混血文化特色。

最近，他又出版了长篇小说《乡河》，艺术水平高，文化含量大。出版社就在府右街黄叶地故居，临街还有个府上书店。府上书店会做生意，恭请牛蒡来店签名售书，作为议价增长百分之二十附加值。

1988年8月5日上午9时，一声锣响店门大开，牛蒡在贝多芬田园交响曲的乐声中就位，四位花枝招展的售货员小姐傍角儿，牛蒡颇有《贵妃醉酒》中众星捧月的杨玉环之感，差一点像梅兰芳喊出：“摆驾！”

买书的顾客，在店前排成一字长蛇阵。打头的是个身穿保安公司制服的小伙子，却又东张西望，前瞻后顾，售货员小姐喊他“交钱”，他也不肯掏腰包，不像个买书人。

就在这时，一辆蓝鸟牌小卧车飞驰而来，从车上跳下一个奇装异服的女士，保安小伙子赶忙让位，谄笑道：“我给您抢了个首席。”女士从手袋中抽出一张“老头票”，赏他一百元小费，换来十多声谢谢。

这位女士，看不出三十挂零儿，还是四十上下，皮肤白皙，高胸丰臀，长身细腰，紫红袍子扎一条墨绿带子，头戴一顶花翎子礼帽，脚穿金黄色半高腰皮靴，像个似是而非、不伦不类的达斡尔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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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小姐，买两本！”这位女士，京腔中夹杂着内蒙古的土豆汉话韵味。

“我免费赠送第一位读者。”牛蒡掏出专供签名使用的粗笔。

“慢！”女士狡黠地笑道，“请在扉页写上我母亲的名字。”

“令堂怎么称呼？”

“乔秋。”

“乔大姑！”牛蒡从沙发座椅上弹跳起来，“她老人家还健在？何时回到北京？”

女士答道：“高雅音像艺术公司要出版《程门立雪》系列盒带，请我母亲录制久已失传的《哭冢》。”

“你是谁？”牛蒡隔着柜台，探过半个身子。这位奇装异服的女士，一字一板回答：“石囡，鲜卑人。”

“石囡，你长得这么高！”

“我今年四十三，身高一米六八很平常。”

“你现在做什么工作？”

“经营无污染的绿色食品。”

“前来北京开辟市场？”

“已经占领一方码头。”

“这趟是给大姑做伴？”

“同时为了自费出版我父亲的《匈奴史探》，还有后来在王爷庙师专写成的《匈奴钩沉》、《匈奴索隐》。”

“我老师可以含笑九泉了。”

这时，排队买书的顾客，等得不耐烦起来，七嘴八舌怨声载道。

“今天是黄道吉日，我奉送每位一册！”说着，石囡掏出一捆钞票，扔给售货员小姐，“不管够不够书价，我只带着五千块钱，多少就是这个数目了。”

牛蒡手不停笔，一口气签了二百册。队尾，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，架着双拐，佝偻着腰，身旁一名警卫员，身后跟随小卧车。

“牛作家，请你在扉页上写下贱名。”老人谦恭和蔼，有些自卑。

“请问您贵姓高名？”

“路坦。”牛蒡瞪圆了眼，张大了嘴，说不出一句话，吐不出一个字。石囡却正眼也不看，催牛蒡道：“快点儿，我在车上等你，带你去看你的乔大姑。”

牛蒡给路坦签名之后赶快上车，又摇下车窗喊道：“路坦同志，跟我同车的是石囡！”

路坦一惊一怔，突然放声大哭，哀叫道：“女儿，女儿！”石囡却脚下一踩油门，蓝鸟飞驰而去。

路坦多想追赶，可是寸步难行，更跑不动，眼巴巴看着女儿不翼而飞。

牛蒡在路坦死前半年多，跟他交上了朋友。

路坦住在高义伯胡同168号。高义伯胡同原名狗尾巴胡同，狗尾巴不雅，解放前就将狗尾巴改为谐音的高义伯。十年内乱中重新命名，叫了十年代代红胡同。玉宇澄清万里埃以后，冤案得到平反，胡同的名字也恢复原状。

高义伯胡同不但具有古色古香风味，168也与广东官话的“一路发”谐音，所以，许多大款便竞价争购168号的房子。高干房管部门认为奇货可居，打算举行拍卖大会，起价每平方米16800元。

时常在电视台《预测市场风云》专栏上抛头露面、口若悬河的几大侃家，保守分子估计，每平方米可能达到 66800(路路发)才能一锤定音；急进人士则预言，16800元一平方米的起价还得挂上个达·芬奇画的蛋。

未完待续……

本小说写匈奴后裔刘氏四代的生活沧桑，作者刘绍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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